关于笔记的「目的」

  • 先简单解释一下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根据我的观察,在讨论「笔记」这个概念时,不同人需求的差异性往往被低估,并且是被严重低估。事实上,一个人最为关心的问题,对另一个人而言完全可能是无足轻重的方面。
  • 另一方面,「笔记」这个词的含义实在太过宽泛,面向完全不同的目的所进行的记录,都可以用「笔记」这个词来称呼。这又进一步导致了讨论与交流的低效,我们往往没能意识到不同人所说的「笔记」其实可能指的并不是同一个东西。
  • 具体的笔记方法是为特定的目的服务的,而各种软件、工具则又是使这种笔记方法得以实际运行的手段。因此,在对各式各样的笔记方法、工具进行更进一步的探讨之前,有必要先澄清笔记的目的。
    • 这涉及到卢曼成就的归因问题。许多人认同卢曼的(二代)卡片盒是他取得如此巨大成就的重要原因,但这种方法的形成本身又可以归结到卢曼「根据自己的需要、找到最合适的方法」的能力。
    • 因此,如果读者希望从卢曼的成功经验中获益,而又发现自己眼下所需要的并非像卢曼那样、直接启动在学术前沿领域的探索与创新的话,我会建议这样的读者学习卢曼形成适合自己的方法的能力,而不是他运用这种能力所产出的结果本身(也就是原始的二代卡片盒笔记法)。
    • 当然,这里需要指出的是,Ahrens 在《卡片笔记写作法》中所描述的方法其实已经在相当程度上偏离了卢曼所真正使用的方法(后文会有部分解释),而或许更适合看作他面向学习、思考结果记录与文章输出的目的,进行调整以后的结果。尽管他自己并未明确声明这点(我怀疑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书中所提供的方法建议仍对有着类似需求的读者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常见的笔记目的

  • 我将常见的笔记管理的目的大致分出了如下几类(这个分类很可能并不完整)。此外,实际笔记系统所面向的目的往往也还涉及几个类别的组合。
  • 一、记录目的,包括课堂笔记、会议记录等,这里不再赘述。
      • 按照卢曼的说法,这些未写出的内容包括了「文本的框架、模式和类别」,或者是「文本的条件或假设」。在注意到这些内容之后,笔记的表述将「变得与之前不同」。
      • 以在阅读中出现的「人权」概念的理解为例,卢曼给出了这样的解释:

        有效的办法是在阅读过程中时刻谨记以下问题:当文章中提出某个主张时,作者想要说明的是什么,想要排除的又是什么?比如有人提到了「人权」,他要对比的是什么?是「没有人权」?还是「义务」? 是一种文化的对比?还是与历史上的那些没有人权概念却依然能和平相处的人们对比?对于这个问题,往往难以从文本中找到直接或明确的答案,只能依靠读者自己的理解。

      • 注:以上翻译版本来自 Ahrens《卡片笔记写作法》。另外《学习如何阅读》这篇文章还有相应的 中文翻译英文翻译
      • 具体地,这一做法表述为:「不要用你刚学到的新词,用你自己的语言复述一下你刚学到的内容。」
      • 费曼还考虑到了所用学习材料并不完美的问题。在演讲的前面部分,费曼对小学科学课本中「玩具狗之所以能运动是因为能量」这一教学方式表达了不满,认为这只是在教一个概念,而并没有传授其中的思想。
      • 费曼随后提到了他循循善诱的父亲,并设想了父亲可能会如何为孩提时期的费曼解释这个概念(仍用玩具狗的例子),其中确实没有直接出现「能量」这个词。
        • 如果我们怀疑作者自己都没法进行这种「不用新词」式的重新表述,那明智的做法大概是不要在这样的材料上浪费我们宝贵的时间。
        • 如果我们发现手中的材料没有解释清楚,而条件又允许的话,可以考虑换一份更有价值的材料。
      • Ahrens 在书中说:「详细阐释意味着要真正思考所读内容的意义,思考它如何为不同的问题和主题提供信息,以及如何将其与其他知识相结合」,它「对于深入理解有很好的验证作用」。
      • 在 Ahrens 所描述的卡片盒笔记法中,文献笔记是对阅读材料中内容的提炼,其最终目的是转化为永久笔记,而转化为永久笔记的过程将要求我们进行这样的思考。这可以从书中对这一转化过程的描述里看出:

        这种笔记上的思想不是为了收集,而是为了衍生想法、论点和讨论。 新的信息是否与你卡片盒里或脑海里已有的信息相互矛盾、相互一致、相互印证或相互补充?是否能把已有的想法结合起来产生新的想法?这些想法又引发了什么问题?

    • 理工类教科书有较强的前后依赖关系,对后面内容的理解往往还依赖于对前面内容的记忆。考虑到这一点,叶峻峣在 这篇文章 中推荐了 SuperMemo 软件所支持的「渐进学习」,它可以同时管理学习与复习的进度,确保在前面的内容都进入长期记忆之后才开始下一步的学习。
      • 许多双链笔记软件(或其插件)也加入了类似的功能,例如 Roam Research,Logseq 和 RemNote 等。
      • 我自己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读者希望了解更多的相关信息,可以在知乎上关注 叶峻峣
    • 需要强调的是,对特定内容的记忆必须在已经理解其中内容的前提下进行。SuperMemo 网站的《不要在没有理解之前就去记忆》一文对此进行了详细的解释(中文翻译英文原文)。
      • 书中认为,当下许多学生的学习依靠的是「死记硬背」,他们试图记住孤立的事实、提高「存储强度」,最终收效甚微。
      • 而如果考虑「提取强度」,则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样的线索能够触发我们对记忆的提取」。例如,「当我们不坐在教室里时,就很难想起课堂上学过的东西」。
      • Ahrens 进一步认为有效的学习需要「将一条信息与尽可能多的有意义的上下文联系起来」,而我们为卡片盒中的笔记建立关联的过程能促进这样的学习,提高我们的「提取强度」。
        • 例如:某金属的熔点与沸点,人造物(如电脑硬盘)的工作原理,编程语言的语法特性,软件的配置方式,数学定理,等等。
        • 使用学界有共识的科学结论作出的推论也可以称为「知识」,例如「太阳将在几十亿年之后变成红巨星」。
        • 关于豆腐脑、粽子等的甜咸争论就属于这个范围。
        • 例如:堕胎在道德上的合理性,某政策措施是否能减少吸毒人群的数量,苏联解体的原因,等等。2022 年罗翔与车浩关于收买被拐妇女犯罪刑期设置问题的讨论也属于「判断」。
        • 作者在书中强调,对于这一类的问题,我们「应该运用普遍的思维标准(如清晰度、深度、一致性等)来理性地评估问题的答案」。尽管我们可能将判断的结论称作「观点」,但我们不仅重视观点,也重视这一观点背后的可靠论证基础。
        • 考虑到这一点,在某些情况下,文献调研与文献管理可以依据这里所讨论的「知识管理」来进行。
      • 还需要注意,这里「信息」一词的含义与卢曼在《与卡片盒交流》一文(中文翻译英文翻译)中所用的不同,那里的「信息」在多数情况下其实属于这里的第三类,也就是所谓的「判断」。
      • 有不少人会把属于这里第三类的「判断」命题也当成「知识」来进行管理,不过我个人并不推荐这种做法。如上所述,它们往往并非有唯一正确答案的东西,我们更应该在对多种不同可能性进行分析比较的基础之上,批判性地接受其中的结论。相应的笔记系统也将更多地服务于思考的目的。
    • 计算机代码编写、软件配置等场合涉及的「cheatsheet」即可认为是面向这一目的的笔记。
    • 结合人工智能领域的「知识图谱」理论,Ryooo 提出了 KG笔记法,其中区分了讨论概念、实体、关系的三类笔记,并给出了相应的处理方式、记录步骤等。
      • Ahrens 在书中给出了这样的描述:

        大脑和卡片盒有明确的分工:卡片盒负责处理细节和参考资料,存储的是一种长期的记忆资源,它能保持信息的客观性不被改变。 这使得大脑可以专注于要点、更深层次的理解和学科大图景,并更具有创造力。大脑和卡片盒可以分别专注于自己最擅长的事情。

      • Kimbro, Lion. (2003). How to Make a Complete Map of Every Thought You Think[J].

        Major reasons:

        • Reduce Repeated Thinking
        • Prevent Lost Porgress
        • Observe Mind

        Minor reasons:

        • Storage and Retrieval
        • Living Strategicly
      • Ahrens 认为,笔记内容的质量是「永久笔记」(permanent notes)区别于「闪念笔记」(fleeting notes)的关键方面。「与闪念笔记不同,卡片盒里的每一张永久笔记都经过了足够精心的设计,为成为最终书面作品的一部分或激发灵感打下基础。」
      • 而如果将所有的笔记都划分为「永久笔记」,将「导致优秀的笔记被其他或许只与特定项目有关、或许实际上不那么好的笔记淹没了,因此永远也无法实现群聚效应」。
      • Ahrens 在书中说:「大多数想法都经不起时间的考验,而有的想法则可能成为一个重大项目的种子。遗憾的是,它们并不容易马上被区分开来。这就是为什么把一个想法写下来的门槛必须尽可能低,但在一两天内对它们进行阐述同样至关重要。」
      • Andy Matuschak 的常青笔记中就有几条在讨论类似的事情。例如《笔记标题建议使用完整的句子,避免模糊主张》(中文翻译英文原文),以及《常青笔记的标题就像 API》(中文翻译英文原文)。
      • Ahrens 在书中说,记录了一段时间的笔记后,「会积攒到足够多的想法去确定一个写作主题」。
      • 在这种情况下,「把卡片盒里的笔记变成最终文本的步骤非常简单」,因为「卡片盒里存放的已经是有意义且经过深思熟虑的内容,并且很多部分已经很好地排了序」,这使得「你能清楚地看到哪些长串的论证已经成型,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 而为了产生最终的文章,只需要「将这些笔记按顺序组织起来」,据此完成初稿,并进行最终的修订就可以了。
      • Schmidt, Johannes. (2016). Niklas Luhmann’s Card Index: Thinking Tool, Communication Partner, Publication Machine. 10.1163/9789004325258_014.
      • 卢曼在《与卡片盒交流》一文(中文翻译英文翻译)中写道:「不写作就不可能思考,至少不能用一种复杂的、网络化的方式思考。」
      • Ahrens 的书中还提到了费曼的例子。一位历史学家想采访费曼,他看到费曼的笔记本时,对这一「费曼思维过程的精彩记录」感到十分兴奋。而费曼立刻对此进行了反驳:「这些不是我思维过程的记录,它们就是我的思维过程,实际上我的思维活动都是在纸上进行的。」
        • Schmidt, Johannes. (2016). Niklas Luhmann’s Card Index: Thinking Tool, Communication Partner, Publication Machine. 10.1163/9789004325258_014.

          Accordingly, the file also documents the evolution of important theoretical constructs in Luhmann’s thinking: for instance, the concepts of communication media, evolution, or observation. It contains not only validated knowledge but also reflects the thought process, including potential mistakes and blind alleys that were later revised but not removed from the file as the original cards always remained in Luhmann’s file and perhaps a new card with revisions was added if needed.

      • 卢曼在《与卡片盒交流》中提到,「许多笔记将很快变得无法使用,或在特定场合下无法使用。这既适用于摘抄(通常只有特别简洁的表述才有价值),也适用于我们自己的笔记。」
      • 事实上,卢曼的许多卡片只记录了一个问题,而不包括关于如何回答这一问题的任何可能的想法。编号为 9/8c9/8,19/8,29/8,3 的卡片就是这样的例子。
      • 读者也可以查看 (翻译)卢曼关于卡片盒的卡片,并自行判断这些真实卡片的内容完善程度到底如何。
      • 卢曼编号为 9/8a2 的卡片将这一要求表述得十分直白:「作为化粪池的卡片盒——不要只放入处理过的笔记。将检验与决策延后——这也是速度的问题。」
        • Schmidt, Johannes. (2016). Niklas Luhmann’s Card Index: Thinking Tool, Communication Partner, Publication Machine. 10.1163/9789004325258_014.

          In a second step soon after he had completed his reading, he would prepare the notes that he had taken by organizing them according to his filing technique (see below). At this point, his main concern was not to develop an idea to maximum sophistication; rather, he operated on the assumption that a decision on the usefulness of a note could only be made in relating it to the other notes – and therefore would (in many cases) be a matter to be decided in the future.

      • 在《与卡片盒交流》中,卢曼强调「每一张卡片都只是一个组成部分,它的质量只取决于系统内的链接和反向链接的网络」。如果有人指望某张卡片仅凭其上所写的(完善的)内容就能保证其自身的品质的话,那这种天真的想法还是趁早放弃为妙。
        • 在电子笔记中,许多人将笔记的标题作为其唯一标识符(UID),用于建立指向这条笔记的链接。
        • 这种策略对于这里所讨论的不完善笔记往往不再可用,因为在笔记的内容本身就不够完善的前提下,为它起一个合适的标题将是比较困难、也没有必要的。
      • 卢曼就此强调,「如果你想培养一个交流伙伴,最好从一开始就让他独立。」
      • 当然,使笔记系统具备这样的「交流」能力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卢曼指出,「卡片盒需要数年时间才能达到临界水平。在此之前,它仅仅是一个容器,我们可以从中获取所放入的内容。」也就是说,早期卡片盒所起到的功能和原先的「分工」说法是十分相近的。
        • Schmidt, Johannes. (2016). Niklas Luhmann’s Card Index: Thinking Tool, Communication Partner, Publication Machine. 10.1163/9789004325258_014.

          “Without those cards, just by contemplating, these ideas would have never occurred to me. Of course, my mind is needed to note down the ideas, but they cannot be attributed to it alone”, said Luhmann. The file is thus a surprise generator.

      • 在《与卡片盒交流》中,卢曼表示「卡片盒提供了从未计划过的,从未预想过的信息组合的可能性」。当他在卡片盒中查找特定内容的时候,「可以获得比大脑当时所能想到的更多的信息」,这些信息甚至「比以往以笔记形式存储的信息更多」。
      • 这样的「交流」与惊喜生成功能也是卢曼卡片盒难以理解的地方之一。nggalai 在 Reddit 论坛上提供了一个自己进行「交流」的成功例子(英文原文中文翻译),并感叹自己「发现、理解这种交流用了 25 年」。
        • 若要进行高质量的创新性工作,提出问题的能力十分重要,这需要我们具有相当程度的问题意识。许多人都曾表达过类似的观点。
        • 如果没有把两样东西放到一起来看,有的问题是根本不会被提出来的。而当我们带着特定的想法、进入笔记系统中搜寻相关内容时,笔记所提供的反馈往往不同于与我们脑中所想,从而帮助我们发现之前没有意识到的问题。
        • 当然,仅靠笔记系统本身并不保证我们一定能发现这些潜在的问题;它只是为此提供了相当有利的条件。我们仍需要对思想材料中隐藏的种种差异保持一定的敏感度,积极主动的思考过程在其中依然是必要的。
    • 用作思考工具的笔记系统也能产出文章,但这一过程已经与用于想法记录时的产出十分不同了。利用他的卡片盒,卢曼成功地回答了前人所没能回答的问题,建立起了前人所没能建立起的理论。在这以后,他只不过是顺手写了一些文章,将这些前所未有的、全新的东西昭告世人罢了。